明海法师:赵州的茶

www.guiyifo.com皈依佛网; 赵州不产茶,但唐代驻锡于赵州的赵州老人的“茶”却意味无穷,流芳万古,因为它与禅一味。“茶”之为道是与赵州老人的这杯茶分不开的。

那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赵州老人住在“荒村破院”的观音院(现河北赵县柏林禅寺)接引四方参禅的学人。有一天,有二位刚到寺院的行脚僧迫不及待地找到赵州老人,请教修行开悟之道。赵州老人问其中一僧以前来过没有,答曰没来过。禅师说“吃茶去!”又问另一僧以前来过没有,答曰来过,禅师说“吃茶去!”寺院的监院僧这时在一边满腹狐疑,问道:“师父,没来过的,叫他吃茶,可以理解,来过的,为什么也叫他吃茶去呢?”禅师骤然喊了一声监院的名字,监院应诺,禅师说“吃茶去!”

曾到者,未到者,监院三个人,赵州老人一律捧给他们一杯茶。这杯茶是赵州老人的受用,是他的禅心,他毫不迟疑地拿出来给我们分享。这杯茶,禅林中人名曰“赵州茶”,千载以来,哺育了无数的禅人。此外如果你还要老赵州给你什么修行的开示和指导,那你真是笨瓜,辜负了赵州的茶。

吃茶去!

这是绝待的,不容思量、分别,划除一切疑惑、担忧,一切尘劳妄想,是真实、单纯地活着,活在当下。监院的疑问,是茫茫苦海,是心念的堕落。赵州老人以一杯茶把他救回来。这是赵州老人接引学人的善巧,在电光火闪、一问一答的瞬间将迷失的心唤醒。他曾说:“若随根器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老僧这里只以本分事接人。”所谓“本分事”就是当处,当下的心,勿需向经文中讨寻,是正在进行的,活泼现成的。也可称为绝待之心,称为“自心现量”、“诸法实相”等名目,在佛教理论体系中并有通达它的一系列修行次第,用功方便。在赵州老人这里只是一杯茶——生活与信仰,形而上的与形而下的,最超越的精神境界与最物化的日常生活,就这样水乳交融,一体无间。

这就是禅茶一味的真谛,是茶道的精神源头,是东方智慧奉献给人类文化的最珍贵、最璀璨的瑰宝。歇息一切妄想、分别,以本然、绝待的心自足地活在当下,净土就在脚下,佛祖与我们同行,生活只是个大解脱场。这样一来,何只吃茶是道,生活中的一切无不是道,无不是真实。禅心如同一盏灯把生活照亮,赋予事事物物崭新的意义。

可见,茶,茶道,既是禅,又是通达禅的道路与门户,它要引导我们步入生活之道。

日本民族是深谙此理的。他们从中国祖师学到禅的精髓,但不满足于一棒一喝的表达,似乎觉得不过瘾,于是他们把禅广泛运用到世俗生活的各个方面:插花、喝茶、射箭、相扑……。这其中以茶道最贴近生活,也最深邃隽永,因而成为提升心性,体验禅意的方便之道。

日本茶道,当其滥觞,其生命之所在是禅。“茶道出自禅宗,专于僧行。珠光、绍鸥皆如是。”(《山上宗二记》)早期茶祖都有随僧参禅的经历,他们是解脱自在的禅者,又是生活的艺术家。他们在茶事中任性发挥,自由创造,有“我为法王,于法自在”的气概。他们在茶事中的种种作略是自性流露,任运无伪,于旁人看来则充满了禅的观照、艺术的审美等奇妙的气氛,于是为后人取法。

日本茶道,在其后的发展中(千利休,宗旦之后)分门立派,枝叶流布。茶人们取法先祖,但逐渐失去了先祖光吞万象、随处作主的主人翁精神。茶道内涵似乎偏离了“纯禅”而有太多繁琐的礼仪、细则,虽然也能调柔身心,磨练心性,而且更易普及传扬,但显然的,已非茶道的第一义谛。天津陈云君先生从日本回来到柏林禅寺对笔者说:“日本茶室里的茶道,有太多繁琐的礼仪,真不如在赵州塔畔的凉亭,清茶一杯,茶香袅袅,慢慢啜饮。”

这是一个遗憾,一个似乎无法避免、出现也罢的遗憾。

茶道是心法。通达心法可先遵循古规、取法先人,但必须有全体放下、重新担荷的时刻。对于过去是老师,今天又做学生,学习茶道的中国人,这是值得注意的。

赵州老人临去世前托人把他平时用的拂子捎给赵王,并带话说:“这是老僧平生用不尽的。”且问如何是赵州茶呢?喝不尽。2003年6月4日 于柏林禅寺。

《天下赵州吃茶去》序言;作为柏林禅寺的一名僧人,我深以赵州和尚为荣。赵州和尚在禅方面的造诣,雍正皇帝以“圆证直指”来概括。黑漆桶如我于禅尚未入门,但读赵州语录仍然能隐约感受到那种截断语路,直指人心的力量。而“吃茶去”公案则开启了“茶禅一味”的先河,由此孕育出灿烂的禅茶文化,覆萌无数众生。
生命念念常新,是活泼泼的。这是一个毋需论证的真实。在这里,一切理论、言谈、造作、追寻俱显多余与苍白。禅正是在这里拯救了我们,茶也正是在这里封上了我们的嘴,把我们带入静默的当下。这一杯茶,也是亘古常新的,它似乎就是人类几千年、几万年上下求索的最终答案。尤其在今天,当越来越多的人陷溺于五欲尘劳,在浮尘光影中迷失了自心的时候,赵州和尚的“吃茶去”让我们跳出来,与佛祖相见,与心性本来相见。
张菁 居士发心编著的这本书荟萃了赵州和尚禅茶智慧所衍生的古今中外的诸多大事因缘,它也使我想起自己在柏林禅寺所亲历的茶的故事。
那还是一九九三年四五月间,我出家还不满一年的时候。有一天傍晚,一辆东风牌大卡车满载茶苗停在赵州塔西边当时的“问禅寮”门口。车上下来的,一位是当时云居山真如寺的当家明道法师,还有一位居士,另一位就是家师净慧上人。几天前,他偕明证、明树上云居山请茶苗,茶苗用汽车装好,他撇下两位侍者,让他们坐火车,自已亲自押车。三千里路云和月,伴一车绿葱葱的茶苗从“赵州关”回到赵州祖庭。那一年师父恰好六十岁。
车刚停稳,师父跳下车也不休息,就招呼我们卸茶苗。师父是个干活的能手。他把我们分成两组,一组从车上卸苗,一组由他和明道师父亲自指挥在问禅寮院子前的地上栽种。师父说,茶苗已经在路上颠簸了几天,离了地气,得赶紧载好,浇水。因为人多,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几千株茶苗就移民到这发源了“赵州茶”的土地上。
我那时简直是个懵懂少年,不懂茶,更不懂赵州茶,当然也不懂师父“南茶北移”的用心。只是觉得师父的行为象个浪漫主义派的诗人,有些好笑。稍后我又知道,师父当时移载的这一片茶苗是当时中国纬度最北的茶,把茶苗种植的纬度北移了一度多。茶树北移的实验就这样由赵州柏林寺的老和尚开始了。
这实验是注定要失败的。虽然师父百般呵护,出门在外也要打电话嘱咐我们照管好茶苗;虽然我们抽调了擅长种花的明吉师父专职看护,赵县一位精通农业技术的副县长何英敏也三天两头来看望这些“江西老俵”,为他们的生计出谋划策,但是这些茶苗就象被瘟疫击中的一个村落,又象抵抗强敌、寡不敌众的一支部队,相继萎黄、死去。到第二年夏天,剩下十几株,然后是几株,最后是一两株,最后。何英敏县长想了许多方法,譬如施特殊肥料,罩棚等等。等他最终找到问题症结的时候,茶苗终于也死光了。
师父也没多说什么,他仍然处在惯有的静默中 , 每天做他要做的事。他在心里坦然接受了失败。
这次实验却引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是何英敏县长的朋友,当时省农科院蔬菜研究所所长张占义。
张占义是河北灵寿人,先后做过县委宣传部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后来被调到省农科院。他为人爽快、仗义,让人想到太行山,想到曾经在电影上看过的某一位游击队英雄。
在我们的实验失败之后,何县长几次陪张占义来寺,谈论茶树北移的事。张占义扬言:非再一次尝试,搞成功不可!我们总是报以怀疑的一笑 , 对他的话也未太当真 . 反正,赵州茶不一定是指某种具体的茶。
终于 , 在一九九七年的某一天,张占义又一次来寺,说几天后启程到江西云居山请茶苗,想重走师父当年的旧辙。我为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云居山真如寺的监院衍真法师。衍真法师是我大学的同学,上学时学佛的同修,毕业后,各奔东西,不通音讯。师父上次请茶苗时作了我们两人的信使,互相才知道毕业后心心相印,走了同样的道路。
再后来,张占义从南方请回几万株茶苗,在太行山区试载。因为那里雨水相对丰沛、土壤碱性也略低。再后来是 2001 年,张占义又一次来寺,报曰:试种在灵寿的几亩茶园经过三年的努力,成功了!请我和明安师去采摘、炒作。于是这一年 4 月 22 日,我和从云居山回来的明安师有了太行山之行。
张占义实验的成功将当时中国种茶的纬度北移一度,在媒体和茶叶界引起不小的轰动。可惜,因为资金缺乏,跟进措施不力,迄今尚未在太行山区大面积推广。
张占义兴致勃勃地忙于茶树移载的那段时间,我们每次见面,总要讨论“赵州茶”的虚实问题。不管我怎样“谈禅论道”,他坚持认为“赵州茶”一定实有其茶。我嘴上一边解释,心里一边暗笑他的迂。直到有一天,这燕赵好汉突然扔给我一条资料,顾元庆《茶谱》品司条载:“今茶产于阳羡,山中珍重一时,煎法又得赵州之传,虽欲啜时入以笋榄瓜仁芹藁之属,则清而且佳。因命湘君设司检束而前之,所忌真味者,不敢窥其门矣。”由此看来,赵州茶非仅是茶之禅,而且也是禅之茶 . 真正是茶禅一味,天下赵州矣!2005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