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法师:平凡的一生(增订本);业缘未了死何难

www.guiyifo.com皈依佛网;印顺法师,「人命在呼吸间」,佛说是不会错的。健全结实的人,都可能因小小的因缘而突然死去。死,似乎是很容易的,但在我的经验中,如因缘未尽,那死是并不太容易的。说得好,因缘大事未尽,不能死。说得难听些,业缘未了,还要受些苦难与折磨。

话,应该说得远一点。我是七个月就出生的;第十一天,就生了一场几乎死去的病。从小身体瘦弱,面白而没有血色。发育得非常早,十五岁就长得现在这么高了。总之,我是一向不怎么结实的,但出家以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病。

二十五岁出了家,应该好好的精进一番。但是,「学佛未成成病夫」,想起来也不免感伤。二十年(出家的下一年)五月,我在厦门病了。天天泻肚,同学们劝我医治,我总是说:「明天再说」。我没有医病,问题是没有钱。我不能向人借钱,我没有经济来源,将来拿什么还人呢!记得故乡的一句俗语:「有钱药又药,没钱拼条命不着」。病,由他去吧!又信同学(普陀锡麟堂子孙)来看我,一句道破:「你是没有钱吗」?「是的,只有一块钱」。他说:「够了,够了,我给你安排」。买了一瓶燕医生补丸(二角八分),让他泻一下,不准吃东西。买半打小听的鹰牌炼乳,一天可吃三次。用不到一块钱的特别办法,果然生效,病就渐渐好了。但病后没有调养,逢到天气炎热,睡眠不足,身体不免虚弱下来。一位同学死了,上山去送往生。经不起山风一吹,感冒咳嗽,这算不得大病。一直拖到七月,精神还是不能恢复。承大醒法师的好意,派到鼓山去教课。山上空气好,天也凉快了,这才好转过来。

二十六年(三十二岁)五月,又在武昌病了,老毛病。病好了,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从睡眠不足而转为失眠,整天都在恍惚状态中。有时心里一阵异样的感觉,似乎全身要溃散一样,就得立刻去躺着。无时不在病中,对我来说,病已成为常态。常在病中,也就引起一些观念:一、我的一句口头禅:「身体虚弱极了,一点小小因缘,也会死过去的」。二、于法于人而没有什么用处,生存也未必是可乐的。死亡,如一位不太熟识的朋友。他来了,当然不会欢迎,但也不用讨厌。三、做我应做的事吧!实在支持不了,就躺下来睡几天。起来了,还是做我应做的事。「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但我也不会急求解脱,我是一个平凡的和尚。「身体虚弱极了,一点小小因缘,也会死过去的」。我存有这样的意念,所以我在武昌,一向是不躲警报的。因为我觉得:如真的炸中了,那怕小小弹片,我也会死去的,不会伤残而活着受罪。一天晚上,敌机来得特别多。武院当时住有军事器材库(科),一位管理员,慌得从楼梯上直滑下来。有人急着叫我,我没有感激他,相反的嫌他啰苏,这可以反映我当时的生死观了。然而这一观念,在我两次应死而不死的经验中,证明了是并不正确的。

一次是民国三十年(三十六岁)的中秋前夕,我在缙云山。月饼还没有吃到,老毛病──肚子倒先有了问题。腹部不舒服,整晚难过得无法安眠(可能有点发热)。学院的起身铃响了──五点半,天色有点微明。我想起来去厕所,身体坐起,两脚落地,忽然眼前一片乌黑,一阵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异样的疲倦感。我默念「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我不是祈求三宝的救护,而是试验在这异样的境界中,自心是否明白。接着想:「再睡一下吧」!这应该是剎那间事,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忽然有了感觉,听到有人在敲门,是同事在唤我早餐了──七点钟。看看自己,脚在地上,身体却搁在床上;满裤子都是臭粪。慢慢起来,洗净了身体,换上衣服,再上厕所去。我知道,这是由于腹泻而引起的虚脱。昏迷这么久──一点多钟,竟又醒过来了。我想,假使我就这样死了,也许别人看了,会有业障深重,死得好惨的感觉。然在我自己,觉得那是无比的安祥与清明。我不想祈求,但如将来这样死了,那应该说是有福的。

另一次是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七岁),我在四川合江(法王寺所办的)法王学院。一个初夏季节,常住为了响应政府的减(或是限)租政策,晚上(农夫们白天没有闲)召集佃农,换订租约。法王寺的经济,就是田租;田多,佃农也多,一则一则的换订新约,工作极其繁重,我也得出来帮助一下。我的工作是计算,田几亩几分几厘,年缴租谷几石几斗几升几合。佃约写好了,我又拿来核对一下,以免错误。这一晚,直到早上三点多钟才结束。

过度疲劳,我是睡不着的。早餐后,还是睡不着,于是出门去散步。寺在深山,沿途是高低起伏的曲径。经过竹林旁边,被地上的落叶一滑,就身不由主的跌了下去。只觉得跌到下面,站不住而又横跌出去,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约有半点多钟,我才逐渐醒过来。觉得左眉有点异样,用衣袖一按,有一点点血。站起身来一看,不禁呆了,原来从山径跌下来,已翻了四层坡地,共有四、五丈高。我也顾不得一只鞋子还在上层,就慢慢的走回来。最后,爬上三、四十层石级,才到达寺院。那一天,学僧们出坡采茶子去了,演培带着学僧们上山,仅有文慧在院里。左眉楞骨上的伤痕,深而且长,可是出血不多(也许这里微血管不多)。文慧就为我洗净,包扎好。我上床睡了一下,忽然痛醒了。右脚的青筋,蚯蚓般的一根根浮了起来,右脚痛得几乎不能着地,原来脚筋受了重伤。深山无医无药,想不出办法。到合江去就医吗,距离七十五华里,坐着滑竿急急的走,也要八个小时。我在山上跌伤了,惊动了全寺。丈室的一位老沙弥,自己说会医,看他说得很有信心,也就让他医了。他用烘热了的烧酒,抹在筋上,一面用力按摩。他是懂得拳术的,把我的右脚,又摇又拉,当时被按摩得很痛。人疲倦极了,渐渐睡去,等到中午醒来,青筋不见了,脚也不痛了。这类急救,比西医还有效而迅速得多。极度衰弱的人,跌了这么一交,竟然没有死去。不但没有死,眉心的创伤,几天就好了,连伤疤也没有留下多少。脚筋扭伤了,恰巧有一位老沙弥,一摩就好。只是上面的门牙,跌松而长出几分;下齿折断了两根。不好看,咀嚼也不中用,但上牙又自然的生根,到民国五十五年(六十一岁)才拔去。这一交,不能说不严重,可是没有死去,也没有留下伤痕,真是奇妙的一跌!这一交,使我有了进一步的信念。「身体虚弱极了,一点小小因缘,也会死过去的」──这几句口头禅,从此不敢再说了。业缘未了,死亡是并不太容易的。

五十六年(六十二岁)冬天,我去荣民医院作体格检查。车是从天母方面过去的;我坐在司机右侧,后座是绍峰、宏德,还有明圣。医院快要到了,前面的大卡车停了,我们的车也就停了下来。不知怎的,大卡车忽然向后倒退,撞在我们的车上。车头也撞坏了,汽车前面的玻璃,被撞得纷纷落在我的身上。大家慌张起来,我坐着动也不动。他们说我定力好,这算什么定力!我只是深信因缘不可思议,如业缘未尽,怎么也不会死的(自杀例外)。要死,逃是逃不了的。我从一生常病的经验中,有这么一点信力而已。